
凌晨三点,被雨声惊醒,竹林间似有千军万马掠过。卧听夜雨,本是清雅事,惜乎睡意纠缠,很快又睡了昔日。清晨起床,伸头朝窗外看,雨已停,在竹叶上暂住过的雨珠滴到窗台上,跟孩子的眼睛同样,亮闪闪的。竹影间,冯渊正在小院子里弯腰捡拾落叶,往垃圾袋里放。

一
昨夜和冯渊集聚沪上一家菜馆,席间,诗东说念主、月旦家张定浩仓猝赶来,又来了冯渊的几个一又友,满满一桌东说念主,话说了不少,酒也喝了不少。散场后,我整齐整齐,刘敦厚驱车载冯渊和我驰离沪上。窗外灯光迷离,冯渊指着闪过的建造给我先容,我嗯嗯,过耳即忘。大脑还是腌臜,再明晰的物事也挤不进去,而我年级渐长,本性亦有变化,除了亲近的东说念主和物,别的东说念主和物事已很少能勾起我的兴致。
过了界碑等于太仓市浏河镇,物理学家吴健雄和书道全球朱屺瞻都出身于此。一个小镇走出这样两位东说念主物,就像科学家发现一个定律、体裁家写出枕棺之作,足不错无憾过完一世。冯渊是沪上知名的语文西席群众,刘敦厚是复旦大学设计古典文件的学者,一个来自皖西南乡下,一个来自皖北小城,在荣华多半市障碍几许年之后,二东说念主越发瓦解,对乡村的念想像潮流同样汹涌。十多年前他们在浏河镇购置一栋别墅,算作荣华都市除外的另一个家,按照共快乐愿,在院中训导翠竹、梅花、月季等等植物。那些植物,在冯渊眼中,齐是珍惜的生命,连一派叶子他都不忍心修剪,竹子、爬墙虎恣肆滋长,把几面墙遮了个严密,风一吹,落叶满地,冯渊不厌其烦,逐个捡拾。又在楼上楼下的各个房间安置书厨,满架的册本似悬满枝端的瓜果,伸手可及,冯渊佳耦如农东说念主立于金黄的稻田,内快慰静而富余。
内快慰静、富余的东说念主,自带一份豪情。我坐高铁抵上海站,冯渊准备接站,他提前驾车跑一回,又驾车去我想去的鲁迅牵挂馆走一遭。冯渊笑称我方是路痴,不先走一遍不宽心。依我的不雅察,他超逸又亮堂,但细致若此,倒是令我不测。而让我感动复又傀怍的是,他看到别墅一层走廊的天花板因雨水侵蚀有些发黑,怕我见了“不恬逸”,便登上两米多高的梯子,用石灰粉刷,粉刷已毕,瞟见墙角有蜘蛛网,伸手计帐,不虞梯子侧翻,东说念主重重地跌倒在水泥地上,疼得大呼。我问伤情何如、可看了大夫,他倒是云淡风轻:不碍事。在鲁迅公园打听迅翁墓之后,他毛糙确凿是忍不住疾苦,缓缓挪着屁股坐在还有些雨水的台阶上,然后笑着问我:你晚上不去我家住,对得住我吗?
我天然看出他一直在忍着疾苦。天然此前跟冯渊说过不住他家,免得他不舒适,我我方也不舒适,但他如斯真挚地“开门迎客”,我如若再拒却,就真亏负了他。想来夜宿别东说念主家的技艺如故个少年,到几个要好的同学家玩,跟同学甚而他们的哥哥、弟弟挤在一张床上,他们的父母会杀只鸡偶而买些鱼欢迎,如今四十多年昔日了,当初的少年齐已双鬓染霜,那几位拿我当宾客的长者大多去了另一个寰宇,但我心里还有他们,想起他们,心里老是热烘烘的。晚上坐在冯渊家的客厅,和他还有刘敦厚喝茶、聊天,心里亦然热烘烘的,见飘窗上铺着一层毯子,就明了冯渊可能会拿它作念床,一问竟然是,他在外喝了酒,回到家,走两步,就不错躺到“床上”。我亦然这样,喝多了,不可爱躺床上,而是告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,沙发没床大,腿需要瑟索,但能少走几步路,实时放倒身子,值得。说到随地倒头就睡,猫亦然这样,这样一想,就想笑。冯渊和刘敦厚都可爱猫,在上海的家里养了五只,浏河镇的家里没养猫,刘敦厚就在一楼小院子专门摆了两只盘子,放了食品,饲流浪猫,我来的技艺天然很晚,但如故看到一只白色的猫在竹林间一闪而过,像一齐闪电。
我下楼的技艺,刘敦厚在忙着作念早饭,蒸锅在灶上突突突,她手里捏着一册书。她所从事的设计对我来说是“天书”,但她语言的边幅,待客的边幅,跟冯渊开打趣的边幅,爱静而又文气,有书房里养出的自信、平缓,这样的东说念主如今果然贫困一见。早饭后,刘敦厚赓续在家念书,冯渊驱车携我去江边。恰是雨后,空气更簇新,沿江而建的阔大湿地公园除了直立的树和途经的风,独一冯渊和我。天外低落,立在被雨水洗刷得亮晃晃的木头栈说念上,奔涌至此的长江展现出清朗、豪壮的面容,辽阔的江水只需打几个滚,就会扑入大海。江水轻易而不乏才思,总会有神来之笔,它在拐弯处扭动一下腰肢,划出一条瘦长的溪流,溪水反照着岸边碧绿的树,起落的白鹭抖抖翅膀,河水运转轻轻飘荡,如若高手执长篙,撑一条划子,在溪水上飘浮、打鱼,详情挑升想。冯渊接话,想买一个厢式电瓶车,不错骑到田埂上望望水稻、小麦,想买一只划子,考个证,在江河上飘浮、设计,还想在小院子的树上盖个小房子,像鸟同样居住。这样的奇想妙想,让我心理大好,我跟他开打趣:买一辆老东说念主骑的那种小型三轮车,拉着你素丽的娘子,缓缓蹬着去原野,会不会更真谛?
二
今天,冯渊拉的是我,而不是他素丽的娘子。绵延的江堤上莫得东说念主影,只偶见车辆,冯渊不紧不慢地驾着车,浊浪滔滔的大江在左,波光跃动的溪流在右,微风裹着水汽轻抚脸庞,空气中婉曲有草木香。河滨,绿油油的芦苇轻视地探向河中,织成连绵的青纱帐,随青碧的河水向远方铺展,极目遥看,河水宛如地面的一齐细长、艳丽的眉。
水和芦苇相依相偎的画面,冯渊再熟习不外。他桑梓坐落在武昌湖边,开门即是烟波浩淼的湖面和辽阔的芦苇丛,湖水和芦苇丛里藏着难以分手的植物和水禽,也藏着无限玄妙。异域是异乡,亦是江湖,风浪振荡、尘土飞腾,但故乡的植物、水禽和那些玄妙从未远去,它们一直悄悄滋长,给远程跋涉的东说念主以给养。精深而又荒废的天外之下,冯渊凝望绵延的芦苇荡,凝望静静流淌的河水,他在岸上,芦苇在水里,但凝望足可围聚、抵达,此刻,芦苇是他的,河水是他的,寰宇是他的,他如故从故乡走出的阿谁昌盛少年,痴情而又激情满怀,欢叫与忧伤同在,悸动和静谧并生,喧嚣与颓唐共存……
冯渊当今领我去的是他常去的另一个地点——长江的入海口,江水与海水在此拥抱、会通,展现出更为宏阔的表象。江堤之下,无边挺直的水杉在空中伸开臂膀,挽成长廊,消解辽阔的江涛和江风。不辽远的一座座民宿如鸟巢、如鸟蛋、如吊脚楼,面目各别,洒落原野。骤雨初歇,薄暮来临,大片棉斑白、胭脂红、墨汁黑、海水蓝的云彩纷纷出场,共同绘就虚幻般的天外。通往原野的是水泥路,光滑、闪亮,水稻正在扬花,浅浅的稻花香在空气中满盈。冯渊和我在原野间大步行走,我嗅觉我方快造成一棵植物,想跟水稻、蜻蜓,还有地上的蚂蚁打呼叫。冯渊其后说,咱们像两个少年,走着走着就老了。而我想说,咱们老了,但走着走着又转头了。
冯渊的共事曹君及夫东说念主带着宋君的夫东说念主驱车赶来,宋君也随后赶到,他们都是冯渊亲密的一又友,与我这个从六七百公里除外赶来的东说念主集聚,如同长江奔涌万里在此与大海集聚。这样的集聚于咱们而言是第一次,如同长江的每一滴水与大海的每一滴水再见。烈酒和煦脾胃,也让热情更为浓稠、奔放。步出旅社,朝江堤上走,斑斓的灯光照射着江堤下千里默的水杉,树丛间的叶子放着蓝光。冯渊和我走在前边,他有些醉了,大幅度地甩伊始臂,衣衫飘拂,似乎正被胸腔里的潮流振荡着,腰部的疾苦浑然忘却。
他终于坐下来,背靠防波堤硬硬的石头,我也坐下来,和他肩并肩。月亮还是升空,照着海水,照着大江,照着微如芥子的咱们开云(中国登录入口)Kaiyun·体育官方网站,潮流般的虫鸣从草丛、石缝间、树根下传来,有的平缓,有的急促,有的细长,有的粗短。再过一段时辰,这些不倦的演奏者将鸣锣收兵,藏匿山洞,而我次日也将告别江海,告别列位,回到我的庸常。

